“苏珊?”
“……”
“苏珊,你还觉得疼吗?”
“……疼?”
“哦,当然,你现在感觉不到。”
“我……在哪里?”
“不在哪里,就在这里。”
“你在说什么,拉蒂默先生?”
“拉蒂默?”
“是啊,你在跟我说什么呢?拉蒂默先生,我们这是在干什么?”
“你把我……你称呼我为拉蒂默?”
“当然,你就是拉蒂默先生啊。”
“很好,我就是拉蒂默。”
“你这是怎么了?”
“那么……”一阵沉默,语气变得好奇,“苏珊女士,在您看来,我是什么样的呢?”
“什么样的?还需要我说吗?”停顿了一会儿,“很粗很浓密的眉毛,就像我父亲那样。”
“恩,很粗很浓密的眉毛。”
“在我看来……有点呆滞的眼睛。”
“有点呆滞的眼睛。”
“还有……您该减肥了,拉蒂默先生!”一阵笑声。
“太胖了吗?”
“呵呵,我是说您应该很聪明吧。”
“为什么这样说?”
“我认识的聪明人都很胖。”
“我不知道还有这样的说法,我唯一能找得到的依据是根据材质分析,人的大脑有百分之六十由脂肪构成。”
“所以脂肪越多越聪明咯?”
“我可没有这样说过,我只是按照你们的思路这样想去找一些证据。”
“哈哈,您可真幽默。”
“那么……您现在记不起什么了吗?”
“刚才醒来的时候脑子里一片空白,但现在我都记起来了。”
“哦?你记起来了什么?”
“现在我恐怕是躺在医院里吧,所以一点都不痛啦。”
“你也看不见吗?”
“有点模糊,但我能认出你的声音。”
“很好。所以如果事情再发生一遍,您依然会选择这么做吗?”
“什么事情?”
“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苏珊女士,”语气变得沉重,“我是指当时发生在监狱里的事情,你启动了时间泡。”
“时间泡……”
“恩,根据更专业的说法,叫它时间泡比较好,或者是时间膜。不管这么多了,总之你启动了时间场,把自己和爱玛小姐困在其中。”
“因为……”咬牙切齿的口吻,“因为她是我的仇人啊!而法律却不分是非善恶,一味包庇她。”
“即使你心里知道真相并非如此,你也选择这样做吗?”
“我心里知道?知道真相不是如此。”
“当然,你一直知道这一点。”双方沉默,“我是说,你一直知道或许爱玛说的是真的,而你千辛万苦‘推理’出的勒索导致的谋杀不过是自我臆想。”
“……”
“你说是吗?”
“我为什么要这么想。”
“您是在问我吗?”
“是的,你也看到了这么多证据。”
“证据?只是一些似是而非的线索,更何况有更多的证据表明,问题完全出在你父亲的身上。”
“但是X先生呢?难道只是一个巧合?”
“有很多事情的确只是巧合罢了,但是人们会刻意把它们串联到一起,去形成一个图景以来符合自己心中的愿望。”
“我心中的愿望?”
“恩,你心中早就勾画好了这个推理,”如机械般的声音,“你只是在寻找证据附会上去罢了,当然只要你努力就一定可以找到。”
“你有什么证据这样说?”
“证据吗?我不需要证据,因为……”口气神秘,“因为我知道你的一切,我知道你曾做过和现在在想的一切。”
“……”
“你不相信,对吧?”
“拉蒂默先生……”
“好了,我只想知道这个答案。即便你内心早就察觉到爱玛不是故意杀死你父亲的,你也不会放弃对她的指责吗?”
“什么叫不会放弃?”
“很简单,在我看来,你对于这件事情永不放弃的态度,成为了你活着的、活下去的唯一目标和意义。”
“你是在说意义吗?”
“我还是在说自我,苏珊女士,你的自我。”
“我的自我当然是我。”
“但当一个人不知道自我为何物、并且迷失了自我之后,他喜欢去寻找一个自我的位置,这样他才能给自己的生命赋予意义感。”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她就活不下去?”
“你明白我的意思,你一直都明白的。”
“但你认为我不会放弃?”
“事实证明如此。我能从你的眼神中看出,你并不是真正仇恨爱玛小姐,你有一种天生的戏剧才能,你善于扮演一个与你无关的角色。”
“……”
“我已经说了,问题出在你父亲艾伦身上。你应该察觉到他生前的最后几个月,无论是行为举止还是言谈都有些异常吧?”
“既然你知道我的一切,你不妨告诉我。”
“呵呵,”短促的笑声,“你只是不敢面对。艾伦已经步入老年,他出现了很多痴呆症的症状,比如记忆衰退、行为刻板、睡眠障碍等。你和父亲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你应该知道的。”
“这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任何人老去了都会这样。”
“不仅如此,还会有时候外出不归。”
“他总会回来的。”
“那是因为他的记忆又恢复了。除此之外,他也会突然冒出一些粗话脏话,不是吗?”
“对生活不满的发泄罢了。”
“恩,这叫做言语暴力。让我告诉你如果这种痴呆症得不到控制的话还会怎么发展:病人会出现严重的记忆障碍,前一刻说的话后一刻就忘记了;甚至出现异食症,抓起任何手边的东西就往嘴里放;当然,基本的自理能力也没有了,甚至最后根本认不出自己的亲人来——丧失基本的意识状态。”
“简而言之,是那百分之六十是脂肪的大脑出了问题?”
“您说的没错,您早就预感到了。再加上您母亲的过世……这对他是一个严重的打击,在这十年间,艾伦的精神找不到寄托。这加剧了他痴呆症的发展,还有……生活的单调。”
“生活的单调?”
“恩,在这十年间除了你陪着父亲之外,他都把自己的思绪寄托在对于妻子的思念上。每一年都折出几箱几箱的纸钱烧给她,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思念难得不对吗?”
“但人如果把所有的思维都变成思念……那他的生活该有多么无聊啊?”
“……”
“生活的单调催生了无意义感,这种无意义感能加速大脑的老化。还有,他是否有被害妄想?”
“的确有一些,一直告诉我害怕被人谋杀。”
“呵呵,不得不说这对你想出勒索这个案情还是有些启发的。”
“你是说一切都是我的臆想?”
“毫无疑问,你有着恋父情结。”有些扯开话题,“你父亲在十年间将自己生活的意义投射在思念母亲上,而你在父亲去世后也将自己生活的意义投射在为父亲翻案上。你明白我的话吗?”
“你认为你说到了点子上。”
“事情的真相不过如此:你父亲除了一般的痴呆外,还有较为严重的额颞叶痴呆,其特点就是控制人社会行为的高级脑区——额叶和颞叶不再工作。”
“社会行为?”
“是的,这会让一个好人突然间成为恶人,因为他的自我控制系统已经不运作了。”
“因此,爱玛小姐说的话是真的咯?”
“当然如此……”停顿了一会,“当然我没有亲眼看见,不过根据所有的数据和信息,这是我所能得出最可能的结论。”
“你说说。”
“当天下午你父亲出门后就忘记了自己要去做什么,后来茫然间走到了绿雀湾,却碰到了同一时间想来散心的爱玛小姐。”
“这种说法显得太过巧合了。”
“世界上所有的巧合都是必然,这得看你从什么角度看待了。因此也可以说,世界上所有的必然都是巧合。”
“然后呢?”
“然后?很简单,社会行为不受控制的艾伦看见爱玛小姐后,试图猥亵她,爱玛小姐出于自我保护将他推入河中,并且没有报警,你父亲因此淹死。”
“这和她的话一模一样。”
“你知道她的话是真的,但你……但你不愿接受这一点,因此重新编织了另一个你生活的意义。”
“你能证明吗?”
“不能,至少在这里不能,这得分析艾伦先生生前的脑组织结构,现在它们已经化为灰烬。”
“你的意思是说如果人的额叶和颞叶病变,就会导致猥亵这种行为的发生?”
“他们已经意识不到社会法则的存在了,变成了一种极为原始的人,只为自身的繁衍而活。”
“你解释得很清楚明白。”
“这件事也可以和爱玛小姐的星途相比较,”看似又再次扯开话题,“在埃洛伊影视公司的怂恿下,她为了自己的星途而放弃了青梅竹马的X先生。”
“这又怎么样?”
“她觉得自己人生的意义是成为大明星,但最终却醒悟过了过来:这不是属于她自己的人生意义,成为亿万粉丝所期待成为的某个形象……难道这就是她自己愿意成为的形象吗?”
“因此最后发表声明说自己永远退出吗?”
“经过了这些事情,她活明白了。啊当然……”呵呵又笑了起来,“呵呵,我不知道她的具体想法。”
“但你知道我的?”
“没错,我是知道你的。你无法隐藏自己的真心——在我的面前。”
“甚至我认为你有点把对父亲的恋父情结移情到我的身上。”
“……”
“不愿承认就算了吧!人们总是不太喜欢听到事实。”
“总而言之,你认为我在这件案子里的坚持恰恰是因为迷失了自我?”
“是的,你的永不放弃恰恰证明了你完全放弃了自我。”
“你是在可怜我吗?”
“不,当然不,”一阵沉默,“我只是在好奇、在研究。”
“研究?”
“研究如何与你们共存。”
“你也过的不如意吗?觉得格格不入?”
“如果像爱玛那样受万众拥戴的明星都最终觉得自己早就应该放弃的话……你还觉得这世界上有人是完全活得自在的吗?”
“所以我告诉你,”一种无奈的口气,“没有人能完全为自己而活,没有人能做到这一点。”
“因此,听说我说了这么多,你还是不愿意放弃?”
“不然我之前所做的一切岂非都白费了?”
“于是到最后人们可以无视真相,而被自己所犯的错误而蛊惑?”
“你完全不明白。真相有时候并没有意义,对于正确的坚持也不能令人欣慰。”
“即使一直在心里明白,这日常行事的不是真的自我吗?”
“……在无意义的世界中,如果失去自我能够换取一种意义,即使这是虚妄的,也有会因此喜极而泣的呢!”
“……”
“这就是人类,不断前进的而又不断落后的一个物种。”
“好嘛,你已经站在宏观的角度为人类下了定义。”
“我只忽然有了感悟,随口一提。”
“这个感悟我得记下来,这很精炼。”
“那么……神还在等我吗?”
“当然,一直都在等你进入天堂。”
“即使我是这么个矛盾的物种?”
“天堂里不需要肉身。”
“但……现在我仿佛觉得神所承诺的天堂并不是真的。”
“并不是真的?”
“如果想你之前所说的一样……去那里就要抛弃肉身,也同样是在抛弃真相和自我。”
“你是说毫无意义的存在吗?”
“我已经失去了作为自身而活下去的的意义了吗?”
“你是在问我?”
“是的,拉蒂默先生。”
“是我一直在问你呀,苏珊女士。你得自己回答这个问题。”